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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卧东山:《夏鼐日记》中的陈梦家(2)
作者:高卧东山 点击: 4799次
当考古所里的一切都布置、安排停当之后,陈梦家的噩运就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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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禁不住要提出疑问,为什么考古所把陈梦家定为右派?为什么不是别人?让我们暂时扮演一下所里年轻的积极分子,穿上中山装,别起两只钢笔,用他们的思维方式来分析一下这个问题。
首先我们必须了解右派的标准是什么。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五日中共中央发出的《关于划分右派分子标准的通知》里是这样规定的:(1)反对社会主义制度。(2)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反对民主集中制。(3)反对共产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领导地位。(4)以反对社会主义和反对共产党为目的而分裂人民的团结。(5)组织和积极参加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的小集团;蓄谋推翻某一部门或者某一基层单位的共产党的领导;煽动反对共产党、反对人民政府的骚乱。(6)为犯有上述罪行的右派分子出主意,拉关系,通情报,向他们报告革命组织的机密。
根据此项通知,我们可以展开丰富的联想,深入陈梦家言行的缝隙,提炼出一个大致的批判提纲:
一、社会关系和生活经历。陈梦家出身基督教家庭,父亲是个牧师。他本人毕业于中央大学法律系。年轻时曾是资产阶级色彩浓厚的“新月派”诗人。岳父赵紫宸是基督教活动家、燕京大学宗教学院的院长。他和妻子赵萝蕤四十年代都曾在美国学习、工作。以上这些生活背景,对于陈梦家的政治形象,全是负面因素。每一项都使他成为社会上的少数派,成为群众的对立面和深度挖掘的对象。
二、个性孤高,口无遮拦。陈梦家这种爱憎分明、丝毫不加掩饰的诗人气质,很容易遭人忌恨。一九四七年春在普林斯顿大学二百周年纪念会中,曾举行过一次国际东方学术会议,内容分社会科学与艺术考古两类。这次会议曾于事先请陈梦家去筹划并布置一铜器展览,陈梦家因与当事者意见冲突,认为当事者对自己傲慢无礼,拒绝出席并作演讲。后经此人再三道歉,他才改变了主意。他评价自己“在阶级敌对的形势中,常常以个人的利害,个人的自尊心来作去取的标准”。
对于师长,他常常显得不够谦虚,意气用事,甚至狂妄。《夏鼐日记》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日记载“上午赴所至马市大街,晤及陈梦家君,为了昨天郑所长拒绝让他到洛阳去,而大生其气”。他批评当时学术界的行政领导是“外行领导内行”,曾当面质问所里的一把手夏鼐“你是否有职无权?”反右中有人揭发,他在西大讲学期间,“恶毒攻击我们敬爱的郭院长”,还攻击自己的老师,革命烈士闻一多“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臭的要命”。一九七八年夏鼐出访意大利时,同行的钱钟书告诉夏鼐“闻一多先生曾对他说起陈梦家在《平民》上发表文章,开头说:‘请教于闻师一多,师曰……,余以为非也。’批判老师,抬高自己,拿老师的未成熟的口头意见,作为靶子来攻,深致不满,此与偷窃老师见解作为己见,为另一种利用老师的方法。”
对待同事和一般群众,他常常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难以接近的“名士”气。他自己曾检讨说“抗战期间我住在农村,一般同事瞧不起农民,我也瞧不起这些同事,自以为我总高他们一头。……我们的态度与根本轻视农民的,也没有很大不同,都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的。”《夏鼐日记》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三日记载在北京召开的考古工作会议“晚间汇报,并讨论分别负责起早决议、筹备下次会议及预备总结,知下午陈梦家的发言得罪了长沙的代表。”同年六月十三日又有“下午周永珍同志来谈其投考研究生计划,陈梦家同志来,不赞成其考研究生,加以申斥。”
三、收入高,易引发“仇富”心理。陈梦家除了工资以外,稿酬也相当优厚,他的生活水平远高于一般的同事。在以“无产”为荣的时代,这很容易招来非议。据《夏鼐日记》记载,当时陈梦家家中已经有电视机。他“几乎每天都看电影、电视,有时还加评语。”一九五六年他斥资买下钱粮胡同的十八间平房后,大家更是议论纷纷,一时之间谣言四起,举报信不断。除此之外,他还有闲钱搜罗明式家具,逛琉璃厂的旧书店。
四、简化字问题。陈梦家反对推行简化字,这与毛泽东的意见相左。简化字和繁体字孰优孰劣,本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很难说得清楚对错。但与领袖的主张不一致,这就从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上升到复杂的思想认识问题,政治立场问题。这也因此成为他的同行们,容庚、唐兰等声讨他的口实。
至此,把陈梦家定为右派的依据已经足够充分了。一个无论于公于私都跟时代精神如此格格不入,“个人英雄主义,作风恶劣”的人,看来没有理由不受到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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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教授说“中国的政治批判,一般说来是分四步走:揭露、批判、斗争、认罪。”“首先是揭露。要揭露的彻底,你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都要查,你的档案、你的日记、你向组织写的汇报、交心材料都要查,你的历史、你的家庭出身也都要联系起来,揭露的最终目标是通过上述各种资料中的蛛丝马迹,来证明你本来就不是一个好人,一直要揭露到你‘原形毕露’。……其次是批判。要批判的体无完肤,上纲上线。……再者就是斗争。面对面的斗争会,斗争会是“刺刀见红的”,任何人在斗争会上,都要亮出自己的‘立场’,能不能划清政治立场,这是组织是否信任你的关键。……最后当然是认罪,把别人骂你的东西,用自己的话再骂上自己一遍,这就是低头认罪,这就是态度好。如果你敢于反驳的话,那斗争会不仅要升级,而且要无期限地延续下去,直至你哑口无言、“低头认罪”时为止!”
把别人骂你的东西,用自己的话再骂上一遍,对于陈梦家来说,也许太难了。所以他的检讨总是很难令人满意。
对他的批判从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三日考古所第一次反右运动大会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了两三个月。在此期间,斗争的温度是逐日升高的。
在八月九日的日记中,夏鼐写道“下午开始大会,郑所长亦来,陈梦家做自我检讨,然后由王世民、石兴邦、王仲殊同志发言。”日记里提到的三个发言人,当时还都是不到三十五岁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其中王世民一九五六年才刚从北大历史系毕业。我们现在看到的十卷本《夏鼐日记》,王世民和王仲殊就出力甚多。王世民参与了誊抄、录入,并由他汇总通读,核对原件。文革后曾任考古所所长的王仲殊则为此书撰写了开篇的《夏鼐先生传略》。石兴邦学术成果累累,如今也已被称为考古学界的泰斗。可见当年科研院所反右大会上义愤填膺的进步青年,实在都是一代人中的精英。但在领袖的运筹帷幄的股掌之间,在绵延千年的忠君报国思想笼罩之下,他们只能糊里糊涂地做一名过河卒子,一路向前。事实上,这三个年轻人在后来的岁月里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冲击。文化大革命中,王世民、王仲殊都成了考古所里的牛鬼蛇神。陈梦家自杀之前,发生在考古所的那次戴纸帽示众游行,二人也都在列。
这篇日记里的“郑所长”,就是郑振铎。当时他还担任着文化部副部长。恰好,郑振铎的日记里也记录了这次针对陈梦家的大会,他是这样写的“下午二时半,到考古研究所,参加对右派分子陈梦家错误的讨论会。首先由我说了几句话,然后由陈梦家作初步检讨。琐碎得很,全无内容。王世民加以比较详细的揭发。石兴邦予以根本的驳斥。大家一致不满陈的检讨。近六时,我先走,因为要招待外宾也。(热,晚上有大雷雨)”
郑振铎有文学家气质。如果说夏鼐的日记枯瘦如柴,那么他的日记就可以说是血肉丰满的。他给陈梦家的检讨,王世民的揭发,石兴邦的驳斥都加上了相应的形容词,有了这些形容词,会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就面目清晰了。三个当事人特有的气质也被郑部长一语中的。陈梦家的检讨“琐碎”、“全无内容”(仍然不肯“吃屎”,不肯“把别人骂你的东西,用自己的话再骂上一遍”);王世民的揭发“详细”(王世民后来在考古所掌管图书、资料,做事一定是条理非常清晰的);而石兴邦的驳斥则是“根本”的(石兴邦年轻时就表现出勇于任事的精神,《夏鼐日记》一九五四年五月七日载“石兴邦君似有单干作风,想在宝鸡立功”)。
作为部级官员,尤其是考虑到郑振铎还是陈梦家的朋友,此时此刻,他对陈的处境是否感到同情?我想,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的。因为从建国到反右,郑振铎已经历过无数次这样大大小小的思想讨论会,早已见怪不怪了。他自己也曾在这样的讨论会上被人批得体无完肤。如《夏鼐日记》一九五二年八月六日所记“上午所中开会,先对郑所长提意见,先由东区郭宝钧、苏秉琦二人,其次为西区尚爱松、曹联璞、徐旭老三人,西区意见颇尖锐,近代史所荣孟源提意见,语言所罗所长亦对郑攻击,接着吴晓铃提意见,并提及燕京大学于1934年冬驱逐郑先生事,此时郑感情冲动,近代史漆侠提意见,郑已停笔下泪,主席刘桂五即宣布休息,郑凄然离席返办公室……”
郑振铎本来和陈梦家关系是不错的。他们都爱好收藏。郑振铎每次到考古所,总要找陈梦家聊一聊,有时还结伴去看画展,逛琉璃厂或者隆福寺,他也到陈梦家家里吃过饭。《郑振铎日记》有多处记载了二人的交往。例如就在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郑振铎还“到考古所,陈梦家云:琉璃厂藻玉堂近得书不少。即偕之赴该肆,果有新至之书数十箱。其中,仅张君所选的劳校数种及明刊《三谢集》为佳耳。但无意中,却得到某人托售的《弁而钗》一部。此“不登大雅”之物也,却索价绝为昂贵。予以久未收小说,且前仅有半部,故仍收之。”
但五七年八月九日的这场反右大会,显然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关系。因为从这一天起,陈梦家这个名字彻底从郑振铎日记里消失了。他们再无来往。成为右派的人,从政治上说是人民的敌人。一般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身为右派者,自然要识相点,少给别人惹麻烦。法学家江平教授在回忆录里写自己成为右派以后:“组织上作了处理之后,组织上对我的讲话永远印在我的脑海中,那就是‘要夹着尾巴做人!’”
次年陈梦家的太太赵萝蕤女士受刺激得了精神病,被送入协和医院。协和医院欲将其转到精神病院。陈梦家想托郑振铎设法,使太太能留在协和。但此时他已经不敢直接去找郑振铎,只能托夏鼐居中传话。夏鼐有没有传这个话,郑振铎帮没帮这个忙,已经无从考证了。(有可能没帮,因为几天后陈梦家又找了一次夏鼐“谓其爱人神经病仍未痊,可能由协和转神经病院”)这年十月,郑振铎乘坐的飞机在苏联楚瓦什共和国坠毁,两个人再也没有机会一起逛琉璃厂了。
陈梦家和老上级夏鼐的关系也同样疏远了。两人年龄相仿,夏鼐爱才,对陈梦家很器重,陈梦家对所长也非常尊敬。以往每逢春节,陈梦家都要到夏鼐府上拜年。有时夏鼐还会请所里要好的同事到家里吃饭,这种时候总会请上陈梦家。当了右派之后,陈梦家不能去了。直到一九六三年一月份陈梦家“右派摘帽”,我们才重新在夏鼐日记里看到陈梦家上门拜年的记录。
被打成右派的人,只剩下一个信念支撑自己,那就是“活下去!”江平说自己当时想的就是“要坚强地活下去!”无独有偶,陈梦家在给赵萝蕤写的信里也有这句“我们必须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宽一些。”他既是在安慰患病的妻子,又是在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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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底,陈梦家被下放到河南农村劳动。一年多以后,由于夏鼐的关照,考古所把陈梦家派到兰州,协助甘肃省博物馆整理刚刚出土的武威汉简。六十年代初期的“小阳春”中,他又重新被调回考古所。右派的帽子摘掉了,陈梦家如释重负,他积极投入工作,脾气也有所收敛。但很快,文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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