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俩虫子
一
张岱的《夜航船》里写了个虫子的事,挺文雅。记载说孙凤有支琴,名叫“吐绶”(一种美公鸡的 别称,啼鸣时声音悦耳吧)。平时弹奏它,音质也一般。但这琴却有个奇异的地方,听到有人吟唱,弦 便会自鸣相合。孙凤欣喜异常,将“吐绶”琴改称为“自鸣”琴。
转天遇见位道士,就将琴的怪异处和道士详述了。道士告诉他,琴底一定有虫蛀蚀,不除掉的话, 早晚琴会被损伤毁坏的。孙凤拿起琴翻过来仔细观察,果然有个小孔,像是虫蛀。于是向道士作揖讨教 解决的办法。道士说,幸亏遇见我,算你有造化。就看他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竹筒,倾倒些许黑色粉末放 置在细孔的边缘。过不一会儿,孔内蜿蜓爬出只绿色的毛虫。仔细观瞧,毛虫背上还有缕缕金丝。道士 将虫纳于竹筒,随后飘然而去。
这以后,无论谁在此琴旁高声KDV,它也不再和鸣了。孙凤更觉得奇怪,便又找了一位知识面渊博的 先生垂询。先生叹息地告诉他,这虫子是世上绝难碰到的宝物!名叫“鞠通”,能治疗耳聋。若将此虫 置于聋人耳边,片刻即愈。它十分灵巧,会模仿世间的音声,并且只喜欢吃枯桐叶子和古墨。猜测道士, 就是为这个虫子而来的。
孙凤如梦方醒,大彻大悟,但也为时过晚。原来道士竹筒里的黑药末,其实是能逗引虫子爬出来的 古墨屑,难怪虫子噬磕过的孔痕处一直留有余香。自己只会弹几段琴,狐疑再加上没文化,应了“凡胎 俗骨”这句话,真怨不到他人。出入于古玩市场的朋友看到这个故事,一定会说,这道士捡漏了。岂止是捡漏,是捡到了世上难觅的宝贝哦。
这段出处源自《夜航船---虫豸》一卷里,是鱼白话了一下,但有两处值得悬疑。古载玩琴的没有孙 凤这个人,倒是有位名叫公孙凤的,是个玩琴的高手隐士,在《晋书》中有纪,并且是被编进列传里的。 他算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几样剩菜剩饭必须搅拌变馊化臭才吃。鲜卑皇帝慕容暐把他请到邯郸,不打招呼也不跪拜,吃穿行卧仍和以前一样,皇帝身边的人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不睬。张岱写《夜航船》时的灵感是不是由此而发,再或者真有“公”字在前面,因为明版木刻本脱漏了也未可知,清人考据训诂学里不会注意它的,毕竟是个玩家的文化,下里巴人档次的文章如清之蒲松龄般,但张岱的作品要比《聊斋志异》深刻。
如今世上不会再有这种虫子,因为匠琴的原料都用药水泡过。但愿仍能留下个一只半只地,也给眼球新闻工业带来利好。这么雅气的“鞠通”二字,偏也在张岱之前没有记载。网搜里只有一位名医叫吴鞠通,生在淮安。网搜没有,不代表其他史料里无载,只是查不到。“鞠通”也许是张岱信手拈来,或有所指,好对当时的文化人隐喻地贬损一番,委以一小段,扬白自己的不平与愤懑。
古琴高雅,一只虫子却可以寄于琴内,随声附和,再也没有比这更形象地描画那些识文断字的无骨文痞们了;只稍微拿出一点残羹剩墨逗弄一下,他们便会连命都顾不及地杀将出来。他人用过的古墨屑,到了此类文人墨客的嘴边就成为食粮,隐喻也不很深,说的就是文贼。他们开始是混迹于高雅的圈内,遇到和发见机会,绝对不会放过,以争自己的牌位及运命。这虫子到了聋子耳边,能把失聪愈疗复音,可以想见它的功底有多深。只要贴人耳朵根子发功,絮恬鼓舌一番,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命途。不过就一只虫子,带着惹眼的装扮,青葱金丝的身段捯饬下来,令人爱怜有加,再会随梆唱影拿捏有度,俨然一个具有独立性格的钻营帮闲,直影响的张岱辈只可夜航船里找乐了。
“公孙凤”和“鞠通”的来历令鱼犯疑,故想去细细地品读张岱,承启书贩子的眼界,侧旁观察,滋润乐趣。“鞠通”这虫,如果真有,一定是收藏界上大拍的,算是供藏家们可养可玩的小乐趣儿,许会昂贵。值钱,也不值钱。
二
去上海,拐到了常熟。常熟有个“脉望馆”的所在,是跟宁波“天一阁”同时代的藏书宝地。“脉望”也是虫子。因为这条虫子,联想起上面的虫子。
上次的翁斋还是古玩地界,今已变为“翁同龢故居”供游人购票入内。隔一东巷既是个“报本”旅馆。离远处看,还以为是要保本的店面,一定会便宜。于是,没加思索地就溜达过去。心里揣着个念头,怎么也得在两代帝师家旁边住上一晚,以沾祥瑞。俗气难脱,俗人之必须。
虞仲和言偃几年前就拜过了,记得还喝了“沙家浜”凉啤,如今也被华润了。那年是穿的毛衣,今次赶的是三伏。一路走来,三十六七度,能来游的,就鱼一个吧,我是那么猜想的。
旅馆小巷子里有个电三驴“的士”,请他载我绕着虞山兜一圈,随时下车,要比个人骑车强得多。防暑装备就是一块手巾几瓶冰镇矿泉水外加一包烟。
虞山跟尚湖,在常熟的地图上就是个阴阳鱼的图案,连两只鱼眼都恰到合辙。由是,风水宝地上大腕云集,人杰地灵,不信不行。活着的跟故去的人,文脉DNA持续放射状外延,如同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勾茎缠节,根须深远。
阴阳鱼中心分界线上,从东南方至西北方,依次葬眠着“清初画圣”王石谷,路南有牌,顺小下坡道走40米,在瓜秧杂草掩映处,石梁立柱门内,半圆型砖砌墓地;走约一公里,既是篆刻大家赵古泥眠地,靠路北急上陡坡,紧临一家石料加工厂门右,路边有其后人立碑一方;再七百米路左,既是东林党领袖、“水太冷,不能死”的钱谦益。史书上封他为贰臣,跨两个朝代为官,伸缩自如,居于庙堂之上,改朝君王对其不计德行而认才情的人里,他称得上个中翘楚了。墓地为双坟堆砌,白虎位新增石亭,亭子的石柱上刻有老对楹联;紧紧挨着他的是柳如是墓,一位秦淮巾帼。后世文人多赞扬她“怀操高洁,聪慧慷慨”。她也确实在“八艳”中独具抱负,善于经营情爱恩仇。不只为自己,也为朝代更迭,明再复还的最后坚守,选定个人立场,并且贯穿始终,这和她的智识及才情分不开,造诣使然。
柳姑娘第一次要给陈子龙做小,距离给老钱当侧室,中间有几年沉寂。她与之交往相恋的人物,一个是南明复社领袖加“明代第一词人”的陈子龙,皇帝身边的近人,又是进士出身的“给事中”(相当于现如今军委纪检副书记的角);另一个既是明代东林党领袖,还担着清初诗坛盟主之名;一个小女子怀揣的抱负和境界,岂可为凡夫俗子们妄议风流的谈资。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都知道是大著作,真又有几人读得进呐。
一位风尘女读书人,才情小抖,填词赋诗,舟中琴和,唱晚波光。能使得两位杰出的读书人驻心停著,指向性目的纯熟自然,不只单为追求花轿绸缎的名牌,还有她满腔复国的精神在其中。理解和分析她,功利二字还是应该往后排的。否则,无法剖白美艳与才识同备的她,为何去追求一个“白发黑脸”的老人家。从读书的多与寡上,怎能衡量出一个早敏悟道的人,她算一位真女书虫子吧。
三
唐朝时就有人给书虫子命名了,但却令鱼感觉得奇怪;因为唐时还没有翻页的线装书,记载说是只有“旋风装”,如同今天的卷轴画,每页纸张印刷品,次第相错排列粘贴上去,然后卷起来,是为书籍。
《原化记》写这么一段故事:唐朝末年有位读书的人,叫何讽,曾买过泛黄的老书一卷[juǎn] (“卷”三声,动词解,这就对了,卷轴的书里也可以有虫的)。他夜晚读此书时,在书里面发现一个发卷(发为髪,这个字地简化,真是作孽!),圆有四寸,似一个环没有接头(直径如同大号扳指,就好像鱼见过似的)。何讽随意的弄断了,从断开的两头滴出水来,将近2斤。何讽觉得挺奇怪,用火将髪卷烧了一下,断开的两头还冒出气味。
过后,何讽把此事告诉给一个道人,道人对他叹息地说:“你就是个肉眼凡胎,遇到此物都不能飞升成仙,真是命啊”。《仙经》上说,蠹鱼---就是书虫子,它在书里吃到几次“神仙”二字便羽化了,名称升格成“脉望”。拿着它在晴朗的夜空里挥动几下,有星使会来,可以向他要一丸练好的丹药,再用它流出的水调和饮服,马上就可以脱胎换骨,飞升成仙。何讽听后还半信半疑,取那本书查找一番,确有几处被虫子咬坏的地方,再对照着前后的文义推敲,皆为“神仙”二字。他惊诧了很久,才有了悔意深信。
《仙经》为东汉末年的一部道派著作,唐末晚于东汉将近700年,只有竹册,不可能有书。难道说,那个年代就已经有书虫子能嗑竹子了?美好的寓意全仰赖于古人的想象力,虫子虽说是个小生灵,被古时文人赋予意义时,有的高雅有的精怪,真也像确有其事。
“脉望馆”的两边是翁同龢宅邸和曾赵园,都相距在200米左右,以书虫子成精后命名的藏书楼,这还是第一个。它是"古音正宗"的虞山派古琴艺术馆所在地,又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他收罗馆内古琴谱,于今世也够得上最全面。琴声悠扬,高山流水的同时,留给后人展拓高雅,恰也不负其名。
四
接管君的电话,约在下午聚一下。我告诉他,我在黄公望这儿呐。管君介绍说,“胖胖老菜馆”在常熟还算不错的。也确实,否则这个点不能连个停车位也没有。
小管在我们铁西做过地铁工程,再往前,去过新疆和满洲里,也是做工程,搞电的。越唠越喝,把个菜馆喝的都关灯了。他因为喝酒,驾照被扣半年,还有两天就可以继续开车了。带了两瓶“梦之蓝”,以为是要大伙一起喝呐,却原来只是我们两人喝,尝着阳澄湖的螃蟹,喝着当地的白酒,我是真不胜酒力,但要说起喝酒,啤酒要比白酒顺嘴,我还是更愿意喝啤的。
现今管君做起了服装,也没深问,因为不懂,但看着要比做工程来的自在。他跟家人和朋友一起来的,一直作陪,从中也懂了些做服装生意的细节。告诉我,东北人买衣料看的是牌子和价钱,越贵就觉得好。其实不然,需要懂得布料的质量。
在外地能有位朋友,方便自然很多。真挺羡慕你们在一个历史文化大市里生活,这是我一辈子都追求的。希望你们再到沈阳,让我们接着喝。在微里感谢你们,也同时问候赵兄弟。
回来以后,老婆问我,你出去就看坟,没别地儿去吗?我告诉她,也有些不是坟的地方,没有人去的,我都去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