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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十七年(1891年),道台谢元福到各县巡视,出诗文题考查地方秀才,秀才们照例呈上观风诗,谢元福在观风诗中发现了才华横溢的李审言,就邀请他到署中担任书记。谢元福将自己的藏书交李审言分部类编定目录,借此良机,李审言博览群书,学问益进。他着手研究扬州学派中坚汪中(字容甫)的文章,为作笺注。同事周左麾亦博学强识,向不轻易许人,一日谈论汪文,李审言说:“容甫《广陵对》中‘忠孝存焉’四字似无所本,实出自《三国志•诸葛瞻传注》。”周大为叹服,认为李审言能于人不经意处溯其本源,学问淹博。一次,刘师培的叔父在扬州和李审言谈到汪中的《黄鹤楼铭》中的“桃花绿水,秋月春风”,李审言当即指出:“这两句话出自箫子显写的《南齐书》。”刘的叔父大吃一惊,说:“家兄(刘师培之父)校《南齐书》才知道注文这两句话的出处,还高兴了好几天,想不到你一问就说出来。”这两件事虽然小,但可见当时他的学问已博大精深。
李审言服膺段玉裁的说法:“好书者多寿”,“好学者,以书卷自养,往往多寿。”《愧生丛录》里,他说到了自己亲身体验这些话的感受:“余多病早衰,往在三十六、七时,几濒于危,虽当喘息,犹且持卷自娱,亲友多为余庆。赖有至今者,岂无故也?”他把自己的健康生存,归功于读书做学问。他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七十三年。一生长贫,他学段玉裁,虽“老、病、贫三者兼之”,却深浸“不种砚田无乐事,不撑铁骨莫支贫”的境界,做出了非凡的业绩。于篡修地方志外,他的十八种著作,立言不朽:《愧生丛录》、《〈世说新语〉笺释稿》、《选学拾沈》、《〈颜氏家训〉补注》、《〈文心雕龙〉补注》、《文选萃精说义》、《陶集说略》、《〈楚辞〉选注》、《杜诗释义》、《王荆文公诗补注》、《庚子山〈哀江南赋〉集注》、《汪容甫文笺稿》、《陶斋藏石记释文自定本稿》、〈清代学术概论〉举正》、《学制斋骈文》、《学制斋骈文续集》、《学制斋文集清稿》、《学制斋诗集》、《药裹慵谈》等。以笺注之学为多的这些著作,发明学问,可谓现代笺注精粹。笔记体裁的文学批评论著《愧生丛录》,洵晚清笔记之瑰宝,掌故之渊薮。其骈文、散文,亦华夏经典文明之明丽散绮也。李审言著作一秉考据学的传统,推崇任大椿、王念孙,乾嘉学者嘉定钱大昕有《潜研堂集》、仪征阮元有《研经堂集》,李审言把二人的文集经常放在身边翻阅,他就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二研堂”表示自己在学术研究方面以钱、阮二人为师。 他以“孤贫郁起,横绝当世”的通儒汪中为宗,写出的是有清一代可为殿军的文字。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推其骈文为当时第一,钱仲联在《五四以来旧体诗文集叙录》里则说他的文章“远祧中古以上”,与章炳麟、王闿运并垂不朽。
李审言不仅仅是文学家,其著述所含有的深远思想意义,也值得研究。
1915年夏,安徽、江苏先旱后蝗,灾情严重,饥民流离,乞食无门。李审言致书水利局长丁衡甫,为民请命,慷慨陈言,请求他主持赈灾害。此后又有写给盛怀宣的《致盛杏荪先生为盐城乞赈书》,忧国忧民,为百姓号哭,希望当道“怜而财幸焉”。文曰:“不意(卤水)别由阜宁射阳河,海潮泛滥,直输盐境,纵横西达,瞬息百里。新苗灌溉,生机立断,改种旱谷,天气稾暑,既茁复萎。因之附郭数十里,弥望枯茎,有如大漠,其西南西北两境,得一溉者,苗为飞蝗所啮,豆生异虫,食心即死。合县农民,叩心气绝气,卖牛鬻子,所在多有。往者牛值五六十金,今以十余金售之,屠者肆毒,荒村少市,牛肉满格,血液淋漓,惨不忍睹。”两疏备陈灾情,痛彻人心,是近代中国灾荒纪年的重要文献。情挚深厚,稀有可贵。
在《与韩紫石巡按书》里,李审言沉痛地说:“禾豆焦枯,卤水内灌,风尘昼昏,桴鼓四惊。”
一代硕儒关心民瘼,记挂苍生的非凡的胸襟,展露无疑。
李审言《魏默深先生》里说,魏源在兴化为官,运河东七县屡遭水灾,保坝时魏源着草履站立水中,亲自手书债券向钱店贷款,募民夫挑土筑堰,堰成水退,民受其益。盐城百姓感魏源之德,为送“保障淮扬”之匾。这匾一直悬于署衙。光绪初年,“某县令匿灾不报,百姓聚数百人,捣毁大堂上匾对无算。有一挑夫指魏匾曰:‘此魏大老爷匾,不可毁也!’”
神采飞扬的文字,好恶之情灌注其间,力足万钧。
李审言在艰难困苦中,有一批温馨的文字之交。王先谦之外,兴化、泰州的有学有识之士,都做了他的朋友,其中的顾石孙,后来由密友进化为儿女亲家。李审言动情地写了《丙戌戊子文字之交》,记述可贵的友谊。
在兴化设馆授徒的时候,李审言的生活是凄苦的。不过,他和朋友间的学问切磋,却未因此受到影响。与顾石孙等人一起,他们经常在昭阳的范仲淹祠堂谈艺。地方恶棍们不满意了,就诋毁李审言他们,说他们是结党营私,这党,就叫“范党”。那是光绪年间,这一罪名说大,就大到的可以掉脑袋。好学的大众奉李审言为导师,学子们放学后,大家在祠堂空地上,推李审言端坐正中,大家如僧徒梵呗歌唱般,接连问难,增进学问。这些人还有组织成群结队地觅游当地先贤古迹,在山河大地间充实自己。李审言后来谈到这些的时候,不无调侃地说,范党二字,本出《汉书范滂传》,乃美词也。他后来甚至写了一篇专门的文字,题为《范党缘起》,殷殷嘱咐儿子:“勉思为文,学党魁之子不堕门业,虽非党人之子何妨?”
谢元福因事罢官后,李审言回乡,家贫不能举火,又患肺病,是贫病交加了。盐城客商句容籍王贞春仰慕他的才学,邀李审言到他家做塾师,并以养病。期间,李审言与盐城饱学之士戏玉树等又结为好友。
在李审言侨寄盐城病重的时候,“朝不保夕,老母弱妻,闵默相视,控告无所。”友人萧逊夫和家人常常送来钱物接济。李审言的病岌岌可危,有人甚至嘲笑萧逊夫,说他在白花钱,做傻事。李审言自己也过意不去,萧逊夫就说,您可不是一直贫贱的人啊,会好起来。
李审言说,“四十以还,始交海内贤士。”1899年,是他人生之旅的转折点。这一年李审言四十一岁,淮扬道蒯光典奉命到盐城清丈盐户烧盐占用的土地,就是灶地。公务之余,蒯光典访求当地文士谈论掌故轶事,李审言与陈玉树往见。蒯光典是进了清史稿循吏传的人物,幼承家学,渊源深厚。从目录学、乾嘉学派学术渊源、唐宋诗文派别,到近二百年学术动态与社会风尚,李审言无不应对如流。论及扬州学派渊源时,蒯光典认为来自安徽包世臣。李审言则列举事实,说明扬州学派自成体系:当卢雅雨(字见曾)任两淮盐运使时,惠栋馆其家,戴震也时时往来其间。扬州学派的任大椿、王念孙皆戴震弟子,皖吴大两派皆对扬州学派有影响,但扬州学派的成就远非皖吴所能限,包世臣更不足以语此。一席话,使蒯大为折服,当即面约李审言:“明年省试如不遂愿,请来我家,为我注《文心雕龙》。”
南京十年
光绪二十七年(1901),李审言赴南京参加省试,未考取举人,即如约到蒯家做塾师,教蒯的两个儿子,开始了为期十年的南京生活时期。这是李审言人生和学术生涯的最佳时段。在蒯光典和缪荃孙的奖掖、扶持下,广交名流硕学,声名鹊起。沈曾植每逢见面,便要向硕儒们隆重介绍说:“这是江淮一带的选学大师李先生。”他还说,这是我们读书人的秘书,“大叩大鸣,小叩小鸣”。李审言这个时期的著作,也多在名重当时的《国粹学报》上刊发,引动学术界。在蒯家,李审言和同在这里给蒯光典儿子教授西学的蔡元培相识,蔡惊李之学术,以为是不可多得的国学大师。其后蔡元培主北京大学校政,拟聘李审言做教授,有人说李审言已经不在人世,遂聘张尔田为继。后来就有了蔡先生发出聘书,聘李审言、鲁迅、胡适等十二人为特约著述员一段佳话。
光绪三十二年(1906),蒯光典奉命出国任欧洲留学生监督,端方任两江总督,创办“江楚编译官书局”,缪荃孙任总篡,聘李审言为帮总督篡,直至1909年。名为书局,实际上无书可篡。端方风雅成性,收藏的书画金石碑版如群玉之府,缪荃孙给他鉴定字画,李审言与况周颐则分撰《陶斋藏石记》释文。由于蒯光典向端方推荐李审言,说了况周颐的不好,加上况周颐为人尖刻,就专拣拓本无首尾或漫漶不辨字迹的给李审言作释文题记,借以为难。但李审言对金石学、史籍、小学精研有素,虽花费不少精力,但并没有被难住。然而,李审言的身体和研究精力,却因此而受到重大损害。晚年,他从《陶斋藏石记》中选了160篇,自撰释文集为一卷,并记始末于其上。他万分痛心地说:“余亦目耗精销余此书矣。”
宣统元年(1909年),张人骏继端方为两江总督,改“江楚编译官书局”为“江苏通志局”,聘李审言为分篡,到1910年才离开南京。在南京的这十年,是李审言学术上进一步成熟及从事创作的旺盛时期。与他交往的有长洲朱孔彰、南宁徐积余、义宁陈三立、贵池刘逊父、江宁陈作宁、江都梁公约等学者名流。光绪三十一年,邓实在上海创办《国粹学报》月刊,以“保种、爱国、存学”为宗旨,刊载经学、史学、诸子学、文字训诂学等论著,并附有明末遗民著作及图片,阐发学术传统,宣传反清思想。李审言、章太炎(当时笔名为章绎),刘师培(当时笔名为刘光汉)、陈去病等都是撰稿人。李审言的学术著作《文心雕龙补注》、《窳记》(即后来的《愧生丛录》)、《颜氏家训补注》以及文学批评论著《论桐城派》等,都在学报发表。《论桐城派》在民国成立后很久仍为一些报刊转载,经常被评论文章所引用。桐城派起自方苞、姚鼐、刘大魁等,后经曾国藩、梅曾亮的宣扬附和,晚清吴沦纶、薛福成又互相标榜,蔚成风气。道光以后桐城派散文已成为当时古文的主流。李审言的《论桐城派》着重分析了桐城派的产生、发展及桐城派文章末流的弊害:徒具形式,内容空疏;只讲起承转合及文言虚字的运用,摇曳作态,实质是八股文的变种。他在《致钱基博书》里说,林纾(字琴南)推崇桐城派,“将桐城派置之九天之上”,目的“不过为觅食计耳。”他对自己也有一个客观的认识,自认为是受浙东学派的影响,为子部杂家之文,主要特点是言之有物,在当时能自成一格。由于他在训诂、文学批评及散文、骈文创作等方面的成就,使他逐步为人们所了解,并得到学术界、文学界的推崇。
1909年,冯煦任安徽巡抚,沈曾植任布政使,仿苏州成例,创办“存古学堂”,从各县选拔百余人入学,以经史词章为教学内容。1910年,李审言受聘讲授史学、文选学,学生非常欢迎。1911年暑假回籍时,主管全省教育的提学史吴棣轩恐李审言下学期不再来皖,强留下三箱书为质。武昌起义后,这些书毁于兵火,李审言在上海报刊上登了一封公开信,要求安徽都督赔偿,安徽方面复信致歉,并寄200元为谢。当时的李审言,十分受人尊重。
上海十年
1913年,原“江楚编译官书局”总办、贵池刘世珩邀李审言去上海他家坐馆,边教书边帮他校刻书籍。同时“江苏通志局”也恢复,原安徽巡抚冯煦任总篡,聘李审言为协篡(副主编)。李审言从此定居上海近十年。这十年以校刻书籍为主,间有个人著述,并修订《江苏通志》及一些县志。
在上海,李审言与叶昌炽、陈三立、罗振玉、王国维等硕儒通家相与交往,声名远播。这段时间,李审言交下了一位最亲密,也信赖的朋友,就是杰出的古泉收藏家宣古愚,这个人曾以藏品汉梁王金印从袁世凯公子袁寒云手里换取了一枚“皇庆通宝”银币,一时传为佳话。宣家境丰裕,对李审言及其家人多有惠助。刻书极多的医生丁福保,也是李审言密切的朋友。
在上海,李审言曾经和康有为晤谈数次,觉得老康“猖狂妄行,变而加厉”,就“虚与委蛇,戛然而止”。
在校刊古籍方面,李审言以校刻《章氏遗书》对学术界贡献最大。章学诚的全部著作,之前多数没有刻印过,经李审言与孙德谦校订,遂成完本出版,成为研究浙东史学和章学诚方志学理论最可宝贵的资料。
明末清初史学家兴化人李清的《三垣笔记》,专记晚明史实事,清代只有抄本流传。李审言发现后在1912年由《国粹学报》铅字排印为《国学汇刊》本,1923年又商诸吴兴刘承干重刻,收入《嘉业堂丛书》中,使之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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