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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李佳怿:请您先介绍一下扫叶工房的所有成员吧,怎么会有两个“半个人”?
傅月庵:目前工房有两个人,我担纲所有编辑事务,以及企划宣传。另外两个“半个人”,一位是沈云骢,他是智囊,凡跟数目字有关的事,通通由他搞定,这是我的弱项,非他不可。另一位是营销的小朋友,所有渠道的事都归她,特别辛苦。因为两人同时也参与早安财经出版社的运作(沈是早安财经老板),因此算半个人。
扫叶工房另一骨干是杨雅棠,跟沈云骢一样,都是多年好友。雅棠是台湾有名的书籍装帧设计家,获奖无数,我从年轻时就跟他一起编书,几乎到了互看一眼就能心意相通的地步。相识二十载,还能一起合作,追寻新的理想。那是一种幸福了。我想。
李佳怿:1997年,远流在台最早开始通过网络售书,1998年您开始烧远流博识网这口“冷灶”,它是在您手里“热”起来的。当时王荣文先生提出的“实体与虚拟共舞,传统与数位齐飞”的远流博识网精神,与现在扫叶工房的“数位时代,纸本风采”有某种关联吗?
傅月庵:人生际遇很难说,当下你可能都不知道它的意义为何?1998年我成为“远流博识网”主编,纯属偶然。彼时网络刚出现,像个怪物。谁也不知拿这玩意儿怎么办?我胆子大,王老板心胸宽广,就随我去乱玩了。
王老板对新鲜的事总有许多看法,且往往能一语中的。当时是为了催促大家“无畏”地去接近数字、体验虚拟,多多向网络靠拢,却没想到趋势真的往那边走去,网络浪潮,一波高过一波,资料库、电子书、博客、微博、微信、脸书、Twitter……到了今天,“数字阅读”沛然莫之能御,几乎已打败“纸本阅读”,早晚将成为人类汲取知识的最重要管道。
“数位时代,纸本风采”说来有点悲凉,是主客易势之后,对“纸本阅读” 的某种“温情与敬意”。希望通过“纸”这一载体,呈现过去几千年之中,装帧设计、印刷装订所能达到的某种艺术境界,乃至透过这一呈现表达出“匠人”的心意——无论文字编辑或美术编辑。而这一种温度,恰恰是数字所达不到的。
李佳怿:在茉莉二手书店工作的几年,让您把出版的上下游走了一遍,大部分编辑都没有这样的经历,能分享一下书店经历对编辑工作的启发吗?
傅月庵:茉莉是二手书店,且是很大的二手书店,台湾北中南都有分店,每天收入卖出的旧书数量惊人。对本来就喜欢在旧书堆打滚,且对编辑饶有兴趣的我,这几年时间可谓大大“进修”了一番。
除了从“编辑实务”的角度去仔细剖析、解读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漂亮”书籍,让自己眼界更开阔,掌握更多的图文资料之外,“编辑理念”的启发,更不知凡几。举例而言,进入消费文明大量复制的时代,“书籍”一如其他货品,渐渐走入“速食”的命运。书的折旧率特别高,早上花五十元买来的一本书,晚上看完卖去二手书店,所得大概五元不到。纸本书的折旧率这样高,加上其体积所占据的空间,面对“电子书”时自然大大不利。如何降低折旧率,让一本书买进之后,甚至有“增值”的可能,这很可能成为决定“纸本书”日后命运的一大关键。
因为在旧书店里,看多了拍卖、珍本、善本,遂有了“珍本制作”的概念,通过限量、手作、装帧设计……为书加值,降低折旧率,甚至还可加值。这是电子书绝对做不到的,是“数位时代,纸本风采”这句话里,非常务实的价值所在。
李佳怿:您似乎对图片有某种偏爱,扫叶现在做出的两种书,都是图文书,但却不是那种“读图时代”的产物。您觉得数字时代应该怎么做图文书?
傅月庵:编辑是一门大学问,最讲究的是“精准”两字。自从有所谓“图文整合”之后,“图”跟“文”之间便处于某种“既联合又斗争”的状态。谁主谁从?谁诠释谁?图文比例?……本就已变化多多,若再加上作者、摄影者、绘图者的风格因素,那“编”起来可就够好玩的了。
相对于文字书“一槌定音”的版式,我确实更爱版式多变的图文书,因为挑战更大,跟美编互动更多,也更有成就些。数字时代里,因为电脑图文整合能力的强大,让美编与文编的发想、创意更容易实践,这是以前所没有的。至于整合后的呈现,无论是数字或纸本载体,背后都得有一个编辑在,都得继续追求“精准”这件事。
李佳怿:现在扫叶工房的两位作者各具特色,也可以说关联不太大。倒有点像您之前说的,为一个作家建一个出版社,出完他的书,换一个名字再出另一位作家。一般独立出版都会专注某一类型的图书,以便建立相对稳定的读者群,对此您是怎么考虑的?
傅月庵:“扫叶”之所以成立,其中一个目标,是要“致力整合、传承新旧,让数字、网络成为出版助力,而非阻力”,也因此很多编辑思维希望能突破传统出版的窠臼,走出一条新路,不仅编辑如此,营销也是这样。这也是为何在台湾,前两套作品主要依靠“直接网购”的原因,换言之,我们想尝试在网络时代里,有无可能跳过“中间商”(书店),直接贩卖“产品”(书)。我们笑称这是“小农出版”,一年一作,卖完就卖完了,也不再版,要买请等下一季。
因为是这样的概念,对扫叶而言,每一部出版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无所谓“书系”、“类型”什么的。这也是为什么第一套《人间自若》,除两本文字书,还要多一本画册,因为编辑觉得,若不是这样,无法显现作家雷骧的完整面向。到了第二套《梦蝶草》,没有画集,却改成了朗读CD跟“心经手迹复刻”,原因还是一样,非得如此,诗人周梦蝶全貌无法呈现,读者不容易进入他的诗的世界。
李佳怿:做书过程中您一直在脸书与读者互动,会因为读者的建议而改变您的一些想法吗?
傅月庵:读者意见很多,七嘴八舌,更重要的是“绝不负责”,因此什么能听,什么该略过,自己心里得有一把秤。大体而言,出版是制造业,编辑自有其专业,我也比较有自信,听得相对少些;卖书是种服务,为人民服务,兼听则明。譬如《人间自若》出版时,我们坚持只通过网络卖书,很多朋友觉得不方便,因快递到时,家里可能没人在。我们评估之后,到了《梦蝶草》,我们便多开了两个口子,一是台湾各地的独立书店,希望多个通路,也诱导大家多到小书店消费;一是一家中型网络书店“灰熊爱读书”,通过他们,读者便可在便利商店取货,解决不在家问题。实施之后,效果很不错。估计日后还会继续。为人民服务,以客为尊,真的不容易啊!
李佳怿:经过一年实践,起初的“小农出版”构想有变化吗?这两季“收成”您还满意吗?
傅月庵:到目前为止还行。编书于我而言,相对简单。卖书,尤其“倒行逆施”式的卖法,那比较难些。但似乎也就这样过去了。销量大约都可达八成以上,算很不错了。这一年里常想起明末沩山老人的一段话:“远行要假良朋,数数清于耳目;住止必须择伴,时时闻于未闻。故云:‘生我者父母,成我者朋友。’亲附善者,如雾露中行,虽不湿衣,时时有润。”真的很感激所有支持“扫叶工房”的朋友,大家努力在完成一个梦想。
李佳怿:“小农出版”注定做不大,作为编辑个人,可以不忧贫,那么对出资人呢,他也不希望您做大?
傅月庵:任何人创立事业当然希望“能久可大”,但到底怎样叫“大”,规模大就是大?还是说产品好,赢得口碑就是大?大量复制的时代里,我们常以产量销量来衡量大小,而以“成长”来断定一家企业的好坏。常见的状况是,一家小店,因为东西好,有了名气,便想“展店”,便要搞“连锁”,以便扩大产能,多赚点钱,“求大”过程里,某些最重要的东西却消逝了,那是非常可惜的。美国《企业》杂志总编辑鲍•柏林罕(Bo Burlingham)曾写过一本书,名叫《小,是我故意的》(Small Giants:Companies that Choose to be Great Instead of Big),讲了十四家“不扩张也能成功”的公司。“扫叶”成立之前,我跟出资人都看了这书,也觉得我们这样就好:小作坊,真良品。短期别赔钱,一本一本出下去,长期也不用赚太多钱,大家都忙得很快乐就行了。
这又是另一种“倒行逆施”,但年过半百,再不“叛逆”,就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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